末日启示从未发生,只有战争是真实之事。


《德里达末世学》

鲍里斯·格罗伊斯

何啸风 译


文章信息:本文标题有改动,译自:鲍里斯·格罗伊斯《反哲学导论》(Einführung in die Anti-Philosophie),汉泽尔(Hansee)出版社,2007年版。


当今,在末日逼近的大潮之中,德里达的文章《论哲学中一种新近升高的末日口吻》(1980)正逢其时。人们往往把该文章和另一篇《不是末日,不是现在》(1984)一起解读。德里达的确称得上“思想大师”,所以他的书值得我们特别关注。这两篇文章的鲜明特点是其分析的深度,最重要的是,德里达能够同时把握各种难题的深刻内涵,以及解决办法。由于这种能力,读他的作品往往是一件乐事。在本文中,我会在当今关于末日的讨论背景下,尽力说明德里达的论点的重要性。

德里达文章的标题,来自康德著名的小册子《论哲学中一种新近升高的口吻》(1796).在这本小册子中,康德质疑那些宣称用直接直觉来认识真理的人。他们认为只有秘密团体(initiates)才能掌握真理,而且不需要严格的哲学方法。康德说他们是江湖术士、秘教祭司,大胆地揭开“伊西斯的面纱”,去把握赤裸裸的真理。不同于他们的主张,康德站在启蒙者(Aufklärer)的角度,说明这些主张的根源在于对支配地位的追求,在于对精神导师角色的追求——简而言之,在于低级利益,而非高级利益。真正的哲学需要的是努力,而不是顿悟。恰恰是因为找个愿意,哲学在原则上是民主的,面向任何想要它的人,而不容许任何非理性的领导权。

德里达认为,他在对康德文章的评论中采用的战略,与当今哲学的现状(非理性主义的发展、对理性方法的敌意)息息相关。这种战略,来源于德里达自身在哲学话语中占据的“后现代”立场。一方面,他视自己为理性主义(他所谓“逻各斯中心主义”)的最坚决反对者;另一方面,他认为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延续了启蒙运动的传统。因此,他的努力在于充当康德的继承者,以及反对者。

首先,德里达关注apocalypse的词源:希腊语的ἀποκάλυπσις,意思是打开盖子或面纱。在希腊语中,apocalyptic speech也指obscene speech,关于通常遮起来的身体部位。在这里,德里达想到的显然是康德所说的“揭开伊西斯的面纱”。对他们二人来说,这都意味着解开面纱,然后占有真理(赤裸裸的真理)。在别的地方,德里达不光说“逻各斯中心主义”,还说“菲勒斯中心主义”,说明“完全占有真理”这种欧洲理念的侵略性和对性的掌控。在此处,德里达同康德并肩作战。主张直接把握真理,在本质上是淫秽的、色情的。这些主张的深处,是占有和贪婪的动机。我们必须“揭露”它们,“照亮”它们。

不过,恰恰是在这里,德里达做出了决定性的转变:启蒙者“揭露”、“照亮”的冲动,来源于同一种菲勒斯中心主义。在本质上,引导康德的,以及引导他对手的,是同一种冲动;康德同样把真理视为赤裸的,同样追求占有真理。换句话说,在同江湖术士、秘教祭司的斗争中,哲学照搬了这些人的做法。如同非哲学的直觉顿悟,以及揭露一切的末日,哲学也追求照亮和揭开。康德认为,秘教祭司追求直觉而非理性,意味着“一切哲学的死亡”(the death of all philosophy)。而德里达特别指出这种说法的错误。对于康德来说,所谓的终结、所谓的末日,是一种恐吓的手段(a means of intimidation),以实现自己的战略。在德里达看来,末日话语所具有的这种恐吓功能,正是整个欧洲思想传统的显著特征。他写道:“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秘教祭司,以及别人的启蒙者”。他注意到末日话语的多元化特征:

所有的差异,其实不过是在末日话语上“不断翻新”,每个后人都比前人更清晰、更谨慎、更奢华,精益求精:历史的终结,阶级斗争的终结,哲学的终结,上帝的终结,宗教的终结,基督教和道德(这是最幼稚天真的东西)的终结,主体的终结,人的终结,西方的终结,俄狄浦斯的终结,地球的终结,“现在就是末日”,我告诉你,大洪水,火海,鲜血,地震,像妓女一样从直升机上掉落的炸弹,还有,文学的终结,绘画的终结,艺术的过时,精神分析的终结,大学的终结,菲勒斯中心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终结,等等等等。假如有人说“最后的终结”(le fin du fin),或者“终结的终结”(la fin de la fin),不管他愿不愿意,他都已经参与了这场交响音乐会。

在这段话里,德里达反讽地罗列了后马克思主义、后弗洛伊德主义、后尼采主义、后结构主义的各种末日话语。但是,你可别误解这种反讽:他不是想远离这种末日论调,从而说明与其相反的反讽、启蒙论调本身是末日论调的变体。更重要的是,恰恰是在末日传统之中,启蒙第一次获得了内在的认可(inner justification):“因此,作为现代的启蒙者,我们要继续谴责这些招摇撞骗的使徒,这些不受派遣的所谓使者(so-called envoys),这些江湖骗子。那么,我们是不是应该遵循真的末日传统,谴责假的末日?”于是,他马上提出这一问题:“祛魅的限度(demystification)在何处?换句话说,我们能不能区分真的和假的末日?”

在本质上,德里达的回答是,一切对真理的主张都是错的,但是,对这些主张的揭露是实实在在的,只要这种揭露不导向新的真理。因此,末日话语不是某种需要揭露的东西。这不是因为我们可以从中揭露出某种真理,恰恰相反,这是因为其中包含的光源(the source of light)依然被遮蔽着。打个比方,德里达考察了拔摩的圣约翰的《启示录》,说明约翰所写的不是自己的直接启示(他没有充当秘教祭司的角色),而是转述给他的。在对《启示录》的总结中,德里达指出末日话语中发送者(address)的不断变化:一会儿是某个声音转述耶稣,一会儿是耶稣直接说话,一会儿是某个天使转述耶稣,等等等等。这些声音相互交织,不停地变换接收者(addressee),可是,不存在当下的启示,或直接的直觉:各种转述、消息、作者、接收者无限地持续下去。德里达说:“我们不确定,这些电话线或电脑终端的交点是不是人类。我们不确定,谁向谁发送了什么。”

这样一来,末日话语就成了后结构主义、后现代主义意识的模式。存在某种交流,也存在某种结构——但是,交流有无限多的参与者。正因为如此,消息流通在各个交流渠道中,彼此矛盾,不停变换着接收者,无法决定哪条消息符合最初的讯号。它迷失在不确定的过去之中,后者在原则上是无法把握、无法重构,而且无法“在场”的。过去的一切残余仅仅是痕迹(trace),仅仅是在场的裂痕(hiatus)。这种无限结构的结构主义,成了摧毁一切意义的机制——不同于经典结构主义,试图保证意义的持续性。

于是,末日话语成了绝对的文本,换句话说,成了无真理(sans vérité)、无末日的文本:现在,崇高的启示录只剩下形式、风格,口吻,谁都可以说别人传达了错误的末日信息——这是后现代唯美主义的彻底胜利(请注意,“无真理的末日启示”实际上是对真理的发现,通过后结构主义范式的文本发现后结构主义的真理)。德里达说:“末日不正是一切话语、一切经验、一切符号、一切痕迹的超越的条件?严格意义上,末日这种书写体裁,仅仅是超越的结构的一个例子。”他接着说:“sans这个词,我用的是布朗肖的词汇,他喜欢说X sans X”——换句话说,作为纯粹形式的X,作为外壳的X,作为风格的X,作为绝对转述的X。

但是,这种“无末日的末日”(准确地说,“末日的末日”),同时也创造了成为启蒙者的可能性:书写者和说话者都听到了这个声音,这个口吻,它来自“存在的彼岸”,来自“善恶的彼岸”,来自“作为事件的存在的彼岸”。书写者、哲学家、文人接收到随机散落的消息,把他们复制下来,挪用到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。

大致说来,德里达的末日就是这样的形象。在这里,我们可以指出,在事实上,德里达重复了经典的模型:末日揭示了真理——“向它们讲述解构主义”——真理给先知(德里达)发送消息,先知宣扬它,告诉那些反对者:他们相信的是可见的、“异教的”真理,他们不像知道超越真理与谎言、善与恶的真理,不想知道对正义与罪恶一视同仁、普照万物的真理。针对这样的传统立场,我们可以把德里达质疑别人的问题抛回给他:德里达的启示想恐吓哪些人?为什么?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什么?在《论哲学中一种新近升高的口吻》的基础上,可以回答这些问题。不过,在《不是末日,不是现在》中,可以给出更高层面的回答。这篇文章是在美国的“核武批评”会议的演讲手稿。这是一群文人站在人性的立场上,思考当前核战争问题而举行的会议。

德里达在演讲中提出一个问题:文人对核战略一无所知,他们有什么权利谈论?他认为文人的确有这种权利,因为核战争完全是语言问题,在更大层面上是文学问题。第一,军备竞赛的全部战略是修辞性的,目的是向敌人传达某些东西。第二,假如核战争爆发,将涉及一系列命令,它们会基于纯粹的口头信息,根本无法得到实践的证实。第三——最重要的一点——核战争尚未爆发,假如真的爆发了,没人能目击它,没人能讲述它,所以它是绝对虚构的案例,纯粹口头的、文学性的海市蜃楼(fata morgana)。

近些年,人们都有这样的观念,当前时代的总体趋势是,现实不断地理论化以及虚构话,原因是对末日的恐惧,对世界毁灭的恐惧。世俗化的欧洲意识无法寻求上帝的怜悯,只好说服自己,这个世界是个虚构,像末日这样的“现实事件”无法摧毁它。在我看来,德里达走得更远,他指出末日本身就是虚构。可是,恰恰是在此处,他遭遇了巨大的障碍。因为他把一切(世界以及世界的有限性)虚构化,所以他不得不把虚构物质化(materialize)。对他来说,一切虚构的基础都是文学(literature)或档案(archive),是无限数量的文本。每个文本都指向其他文本,没有这些文本,人的文化以及各种形式的思考都是完全不可能的。所以,在核战争这一事件中,档案的毁灭意味着一切虚构的毁灭。换句话说,对档案的毁灭即对一切的毁灭。在档案之外的东西都是文学虚构,一旦它消亡了,再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现实。

德里达在1980年的文章中提出的“无末日的末日”,在《不是末日,不是现在》中有了现实、具体的形态。这种末日就是核战争:它摧毁一切,没有揭露任何真理,没有留下任何现实。全部文学都被证明是一种末日文本、一种关于核战争的文本,因为文学书写自身的死亡,书写自身的消息的终结,书写这些信息的脆弱性。德里达认为最好的核战争文选是马拉美和卡夫卡的作品,他们书写的是文学交流的终结,以及文学虚构的终结。正如德里达所说:“根据结构性的假设(幻相或幻象),假如核战争等于档案的彻底毁灭(如果不是人的居所的彻底毁灭的话),那么,核战争就成了绝对的参照物,成了其他一切事物的基线和条件。”虽然他补充说一切战争都“以高于生命的东西的名义(name)”发动的,但是,一旦生命消亡了,没有任何名字(name)能留下来。他指出,核战争是以名字本身的名义发动的:以文学的名义(甚至以毁灭文学的名义)发动的。在他看来,最后的希望就在于“命运无常”(destinnerance)。也许出于偶然原因,导弹射偏了目标,就像文学中的信息没有传达给接收者。正是发送失败,保证了生命的存活和延续。被理解的信息,如同射中目标的导弹一样致命。幸免于核战争的希望,就是末日的文本:恰恰因为它是无法理解和无限的,它不揭示真理,所以它是无法解释的,在这个意义上是典型的文学。正是以这种形式,后现代文学理论避免了理性结构主义的经典文学理论(在它看来,一切信件、一切导弹都要正中目标)导致的彻底毁灭。末日是一种威胁,也是一种希望。它维持了后现代主义学派,以及其领导者(德里达)的权威。

然而,对德里达来说,同理性主义、现代主义(他们造成了世界的彻底毁灭)的决裂,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重大。特别是因为,档案的彻底毁灭这一观念,显然说明他的哲学的自然主义特征。这些特征铭刻在其他基于唯物主义预设的理论之中。德里达没有注意到他的论点中的明显矛盾:假如整个世界是虚构,那么档案不是世界的一部分,也就不会被世界上的事件毁灭。加入世界是现实,那么档案的毁灭仅仅是现实的小变动,无关紧要。

如同当代的诸多自然主义理论家,德里达想避免这种矛盾。在这种矛盾中,生命短暂的凡人想直接把握无限的绝对真理,进入真理,把它据为己有。所以,德里达对书写者和说话者的主观信念进行“客观”解读——解读为末日的冲动,体现为文学,体现为无限的范围,体现为无法理解的起源,并且走向不确定的终结。比起“生产关系”、“力比多”、“权力意志”、“语言结构”等自然主义图示,这种解读无疑更具吸引力,但它们在本质上毫无区别。德里达谈到文本、主体性的内在空间、语音的沉默先驱、先于世界的书本(类似于犹太神秘主义解读的《妥拉》)。读者读到这些思考,人为地想象出区别。可是,在关于核战争的演讲中,德里达或多或少亮出了自己的底牌。他所说的“元文本”(archi-text),指的是图书馆所保存的文学的多样性,它可以在物理上被摧毁。

于是,这种物质性的文学可以在读者身上引起末日的幻想,而这些幻想本身是读者的虚构(fiction)和功能(function)。作为一种虚构,幻想毁灭世界;但现实中,幻想屈服了。现实毁灭虚构,虚构又毁灭现实,然后虚构又创造出创造虚构的现实。这种魔术般的变换无限延续着。我们无法把对末日的认识归因于个人意识,但同样没理由把它归因于某种物质过程(文学的自我复制、自我增殖)。

对人类及其他生物的终结与开端的认识,不是“主观”或“客观”地获得的,因为这意味着主体和客体的消亡。个人不会比“社会”更多地拥有这种认识。假设个人可以直接获取遮蔽的真理,或通过“发现”的过程获得真理,这种想法显然是“理性主义”,或者“意识形态”。可是,假设意识同我们可以(即使以末日话语)描述的物质性、结构性、社会性、文学性力量进行互动,假设意识能从这些力量中获得认识,这种做法同样是意识形态的。这种假设不能解决问题,反而增加了问题。它不但没有回答个体生物如何理解“理想”的问题,而且提出另一个问题:生命短暂的(物质性的)生物如何创造这些“理想”?

这样一来,“如何思考末日”的问题就成了,“别思考末日!”作为对世界的界限的思考,末日的认识不能被简化为任何在世界中的思想过程,不管是理想的认识过程,还是真实的物质过程(文学生产,符号生产)。在末日的认识面前,思想停住了脚步;在其中,思想体验到了自身的末日,看到了资深的绝对界限;把它作为自身的基础。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,对末日的思考始终避免被视为某种“存在”。在这场关于末日的演讲中,德里达回到莱布尼茨提出的问题(海德格尔认为,这是任何形而上学的基础):“为什么有存在,而无不存在”。海德格尔在回答此问题时提出了存在(being),存在能够“给定”、“发送”、“设定”我们所需的存在者(being)。德里达将这一答案视为思考末日“信息”(messages)的出发点。它总结了当今的自然主义思想的公式。我们的思考从“给定的”存在者出发,到达隐藏的存在(“潜意识”、“下意识”),因此,末日不是epoch,而是epoche(胡塞尔的术语,指的是对一切源初成分——包括世界的实存与非实存——的弃绝)。这样一来,末日像我们揭示了存在——或者,向我们揭示了文学和档案。

正因为如此,对德里达来说,末日具有自然主义、社会性、技术性特征,而且显现为核战争的模样,即使任何战争都是世界之中发生的事件。末日是核战争的模样,仅仅是因为核战争带来杀戮。因此,战争的末日特征假设,个人的死亡是末日性的。这样一来,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不再重要:人不光在战争中死去,在和平中亦死去。核战争的恐惧绝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。它是对博物馆、图书馆、一切作品、一切文字和绘画(今天的知识分子不再相信超越性,只能追求社会性和历史性的不朽)的毁灭的恐惧。核战争(摧毁博物馆和图书馆的技术可能性)之所以触动当代思想,不是因为它毁灭了生命,而是因为它毁灭社会性的不朽。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中的博物馆和图书馆、无数国家公园、纪念建筑、生态保护区,已然将整个地球变成一个巨大的博物馆。而且,这种趋势正不断加强:汽车博物馆、航空博物馆、航天博物馆,等等等等。建设完成之后,保护紧随而来:今天的艺术家“为博物馆”而工作。面对核战争的危险,知识分子应该意识到历史不朽(把生命变为博物馆)的欺骗性和人为性。他们应该明白,在这个世上,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生命。事实恰恰相反:在和平的斗争中,在所谓“责任感”(feeling of responsibility)中,他们一无所获。知识分子——德里达仿佛说出了他们的心声——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,他们觉得,末日启示从未发生,只有战争是真实之事。

讨论核战争的危险时,“流落街头的人”本能地认为此问题对他们毫无影响:他的作品不会放在博物馆或图书馆里,所以没人任何东西可失去。和平的斗争本质上就是精英主义,尽管人们把它表现为普世主义和人道主义。在这一点上,德里达说的很对。他注意到,“人们依然在死去”,但他接下去对死亡进行解读:

类似的,我始终把我个人的死亡预示为一种否定性——预示为工作、签名,姓名,遗产,图像,哀恸的辩证法:这一切记忆和传统会削弱死亡的现实,于是,对死亡的预料依然由虚构性、象征性、文学来编织……没有某种共同标准,能让我相信,核战争要比个人的哀悼更为严肃。不过,个人的死亡,可以通过文化和社会记忆来象征性地承载。文化和记忆会削弱个人死亡的“现实”,在“象征”层面减轻、消除这种现实。这样一来,唯一真实的参照物,就是绝对核灾难的维度。它不可避免地摧毁全部档案和象征能力,摧毁“活命的运动”,摧毁我所谓的生命核心的survivance。

在整个世界文学中,几乎没有如此动人、纯朴的坦白(confession)。德里达认为,他的死仅仅是世界文化的一块缺失。因此,他已经为自己的死哀悼过了。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,人类可以借助图片、签名等事物在某种程度上重构他的形象,从而世界文化不会因为这块缺失而崩溃。对他的作品和他参与的文化生产的无限哀悼(eternal mourning)——这种哀悼比生命本身更真实,它使得“我们能活下去”——只有核战争能使之终结。换句话说,对象征性的哀悼来说,生命的危险比死亡的危险更大。比起德里达的观点,我们无法想象更伟大的自我牺牲,无法想象更彻底融入自己的文学作品,无法想象更懂得借助他人眼睛看自己——与此同时,无法想象更虚荣,更缺乏对生命的同情。

德里达呼吁我们警惕末日话语的政治动机,但与此同时,他避免呼唤存在(“我愿你来”),避免进行政治评判。他强调一切经验的彻底无限性,保留接受来自无限的信息的权利。从这一角度看,他似乎是典型的理论家:政治的、世俗的、功利的考虑都让位于理论;即使游戏规则是无限的,他们也只能在政治游戏中行动。结构本身支配了具体的政治行动,因而也支配一切政治。在这个方面,德里达同马克思主义、尼采主义、结构主义以及当代的其他典型思维方式保持一致。

可是,德里达的理论政治学,还对应了欧洲哲学思考中的一个更传统的战略。哲学家通常置身于理论家与群众之间,并且将二者对立起来。他说理论家对群众不怀好意,依此恐吓群众,接着又用这种混乱局面反对理论家,指责理论家放弃了活生生的经验,放弃了日常生活的多样性,放弃了人类经验的不可还原性,而用僵死的公式支配了生命。不过,与此同时,哲学家又用理论反对“健全常识”,以此掌握群众,打破群众相信的小聪明(trivial knowledge),打破“健全常识”,在群众面前表现为救世主,把群众从无知中救出来,从理论家的伪-启蒙的诡计中救出来。到那时,这整套操控措施,都取决于哲学家多大程度上“以末日口吻说话”:他在一般的有限性事件中,意识到命运(他的命运和其他人的命运)的统一。毫无疑问,这套操控措施就是德里达所做的。他让人文科学理论的关注点转向“档案”这一共同基础。但是,在这一计谋中,他让知识分子意识到自身是一个阶级。毫无疑问,后结构主义(广泛地说,后现代主义)正是知识分子的阶级统治的纲领,是知识分子精英的意识形态。对于“没有进入博物馆”,没有进入历史,没有进入图书馆的瞻礼单的那些人,情况则完全不同。这些人根本没意识到末日:因为他们没有活在档案的不朽中,他们甚至无法死去。可是,这不就意味着,比起不断哀悼自己的后结构主义者,已经生活在末日时间中的其他人更有发言权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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